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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觉得他小人么?用情不专么?”陶嵘峥微微偏头,把手里的杏子端正地放在石几上,“他知道那是保惠司司长的女儿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土匪们被枪毙是免不了的,怕只怕迁怒到自己头上,一家人都要跟着遭殃,所以哪由得他保还是不保?拼死也要保。”
“我母亲并不很在乎家里又要有个续弦,这种事就算她不肯也没有用。叫人怄气的是我这位新大娘,进门一个月,也提了一个振兴家业的主意,你猜是什么?”陶二哥仰起头来,“她也说,卖洋酒,从威海和青岛那里走洋酒进来。”
“你爸答应了?”
“是啊,答应了。因为新娘子上过学。照我父亲的说法,是他又想了很久,觉得这个主意可以试一试。”陶嵘峥道,“我母亲怄出病来,从家里搬出去,另租了一个小房子住——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新娘子让路罢了。”
他的母亲就此恹恹成疾,陶家的生意又起来了,就像当初她打算的那样,洋酒的生意很好做,日进斗金。这生意越好就越扎在她心上,他们夫妻之间的耐心和情意在饥荒的那几年里被磨成了一张纸,新娘子和新生意,不过是刺破它的两根针而已。
“我那时快十岁,已经记事了,他们在里面说话,我全听得见。我父亲发了疯,一天天地来找她,叫她吃药,求她回去。我记得有一回他们俩不吵了,在月亮下面说话,我父亲问她,当初许下的,说好的,等家里好起来,给她做一个小班子,尽情让她唱,为什么她不喜欢了。”
“我娘说,人是会变的。”
他们沉默了很久。
“我娘又问,是不是自始至终,你觉得我不配来做你家的当家,不配在难关上拿主意?我父亲说,不是的,我只是不愿意你吃那么多苦,我不愿意你受风雨。我娶你进门已经是委屈了你,委屈你十几年,我不敢拿你我的后半生来赌,我情愿你什么都不管,有什么事我来扛就是了。”
“我娘说,那你当初为什么信我,现在为什么又不信了呢?”
这对曾经的情人,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,二哥和求岳也没再说下去。他们谈起的往事是在月色下,此时却在日光里,日光让回忆不至于太冷情。陶嵘峥想起他十来岁时听厌了的吵闹,他父亲崩溃得六神无主,以至于要和新娘子离婚,给快死的妻子一张婚书——那时已经是新民国了,只能一夫一妻。他冒着得罪八面的风险也要给她一张婚书——算什么呢?带到坟里去么?
“你看,男人就是这样,虽然说着希望和心爱的人并肩而行,可内心却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比爱人低一头。我们总想做遮风挡雨的那一个,嘴上说是责任,其实心里是虚荣。真到了要依靠女人、指望女人的时候,不仅不能增笃情意,往往却是反目成仇。”陶嵘峥淡淡道,“反正人生总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,可以拿来当做借口,要为自己开脱理由多得很,临到死时大哭一场,做些场面事情,就算一笔勾销了。”
“你觉得他是虚情假意?”求岳问他。
“谁知道呢。”陶二哥说,“要是真心,岂不让人更恶心。”
“二哥,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。”求岳叹了口气,“我觉得你在内涵我。”
“什么是‘内涵’?”
求岳笑了笑,又不说了,有些复杂的心情。二哥的妈妈像露生么?某些方面确实很像,温柔、坚强、善于忍耐,又敢于冒险,他们连出身都很像,因为出身吃的苦也像。从前觉得二哥喜欢露生是泰迪找桩,没想到是找妈来了。
她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也让他触动,人是会变的,这句话时常被拿来当做变心的搪塞,可是它为什么不能用来诚实地表达人的想法,我们一生并不是只能怀抱一个理想。至于新的理想配不配有、该不该有,也许不应该由他人来评价。
“陶二哥,你跟露生——说过这些吗?”
“没有。”二哥淡定,“他不怎么听我说话。”
“……”金总差点想笑。
“你说我内涵你,是不是说我讽刺你?那倒没有。”二哥又捡一颗杏子,“你和露生到底怎么了,至今你也没有告诉我,我怎么知道你俩什么情形?我只是想起这件事来,心有所感,就说给你听了。你我也算是好朋友,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。”
他们又静了一会儿。丫头们打完了树上的杏子,装了笸箩走了。这杏树不是果树,杏子酸得很,只能拿来做蜜饯吃。留下两三颗在二哥手边,红痕杂乱,像人的心事,酸涩难咽,也像人的心事。杏花如雨的时节你想不到它结来的果子是这样的。
松鼠从下面鬼鬼祟祟地上来,求岳要抓它,它不理求岳,顺着二哥的腿爬人家肩上去。
“这是你养的松鼠?”
求岳不答,看松鼠上蹿下跳,片刻,他说:“陶二哥,你有空么?我想请你陪我出门去办点事情。”
“你能出门了?”
“……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出门?”
“你当我们先前没来找过你?”陶嵘峥摸着松鼠,“嵘峻来看过你,管家说你身子不好,大家多多少少是猜到一些,我也不料你是肯赏我这个面子的。”
“唉,别损我。你有空么?”求岳诚恳道,“我坦白地说,我现在状态忽高忽低,焦虑起来我自己都搞不定我自己。跟你在一起至少压力不那么大,就算我拜托你。”
二哥温和地瞥他一眼。
“你别这么看我,不是说跟谁亲我就跟谁去。你别老拿这种眼神审我行吗?”
好一会儿,二哥慢悠悠道:“我是一个最有空的人。”
“先说好,我不是要去找露生。是办我自己的事。”
陶嵘峥微微诧异,默然片刻,无声地点头,这让求岳松了一口气。待要说什么,一时还得细想,一阵风过来,吹乱他们面前石几上的书页,那是这半年来句容厂的流水账。
这风把树上的东西也吹下来了,砸在二哥身上,人没吓着,松鼠吓得蹦开,二哥捡起来一看——原来是打脱了的杏子,夹在树枝上,风吹掉下来了。他擦一擦杏子,尝了一口:“这个居然是甜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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