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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所以他们真的打算建墙。」
「不是。我的意思是,我不知道,可能是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,快了。我和我太太谈过了。安娜同意了逃——同意了你之前提出的事情。」君特用手掌抹了抹脸,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装香菸的纸袋,快要把它撕破了,他找的外出藉口显然是买烟,「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,给我们护照。」
「我们的协议是找到莱纳才有护照,这可不叫『找到了』。」
「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员,我不能像施魔法一样把你变进斯塔西总部。」
「而我也没有要求你这么做,君特,我从来不让你冒不必要的风险,」安德烈双手搭在君特的肩膀上,看着他的眼睛,「你这次要做的仅仅是,在某个时间,『不小心』忘记锁上某一扇门而已。」
——
就像任何臃肿丶行事诡秘丶分支庞杂的机构,斯塔西总部的弱点和它的英美对应物是一样的,正因为入口的搜查和身份确认程序极为严格,里面的人更容易放松警惕。人们如此确信不可能有人混进来,以至于看不见近在眼前的可疑迹象。只要一个人进去了,就会自动被认定为自己人。那是闭路电视尚未入侵每一个空间的年代,天哪,我怀念那个时代。
安德烈的计划十分疯狂,同时出人意料地简单,如果你仔细看这里——这支原子笔写不出来,亲爱的,给我拿一支铅笔,铅笔总是更可靠,谢谢你。如果你仔细看看这个入口,它远离主干道,对着停车场。里面是洗手间——我在这里写一个「T」,对面,衣帽间,我写一个「G」。往里面走一些,就是存放扫帚和地拖桶的小房间,消防沙袋也放在里面,我不知道为什么。上下班时间,这个入口是有人看守的,每个清洁工的姓名和住址都记录在册,防止有人冒名顶替。但是,到了午休时间,就没人遵守那些麻烦的安全规例了,清洁工丶打字员和一些结束值班的警卫在门外吃午饭,轮流用一张木桌子和两把椅子。安德烈知道这栋建筑物的结构,曾经和霍恩斯比一起躲在隔音室里研究过偷来的蓝图。这个在厕所旁边的入口是整个链条里最脆弱的一环,只需要某一天,某一个急着返回办公室的雇员忘记把门闩推回原处。
又或者有人故意把门闩推开。
君特显然承担了这个任务。接下来的一切都没有可靠的文字记录,我们只能适当发挥想像力。七月,一个普通的工作日,下午某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刻,安德烈从这扇开着的侧门走进了容纳着斯塔西的灰暗大楼。想像白衬衫丶灰色西装长裤和棕色皮革背带,就像任何一个常年在档案室蹉跎的文员。他没有走副楼梯或者防火梯,而是大方地从人来人往的主楼梯上去,手里提着公文包,因为一个普通办公室职员就该这样,没有理由躲躲藏藏。在二楼某处,他甚至停下来打听正确的方向,也许问了偷懒在走廊上抽菸的分析员,也许问了一位年轻甜美的打字员,没有人质疑这位「从莱比锡分局来的同僚」。他顺利到达羁押室,报了一个假名,就在警卫低头查阅记录册的那一刻,安德烈把他砸晕在地,休息室里的另一个警卫听到声音,出来查看,被勒住脖子,缺氧昏迷之后,和同僚一起被拖回休息室里,搜走钥匙,堵住嘴巴,绑到暖气片上,锁门。这两个警卫接下来一个星期里至少被审问了十二次,都无法准确描述入侵者的具体相貌,来不及看清楚。
我们能够得到的最接近现场报导的书面记录,来自中情局秘密招募的一位秘书。姓名至今没有公开,美国人给她的代号是「W小姐」,姓名不一定包含W这个字母,也不一定是女人,有时候他们调换线人的性别,免得泄密。总而言之,「W小姐」复述了当日突然爆发的混乱,她在二楼另一侧工作,离羁押室很远,骚乱的声音刚刚传来的时候,她以为是第二司的肌肉壮汉们又逮捕了什么人。
「有时候他们挣扎得挺厉害的。」W小姐告诉她的中情局接头人。
「请继续。」对方回答。
吵闹声越来越大,很显然,事情不对劲。W小姐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纷纷离开打字机和文件夹,到走廊上去看发生了什么事。「就像有人把疯羊放出来了。」W小姐形容,「噢,没有侮辱那些人的意思,他们一群一群地涌出来,惊恐万状,有男有女,十几岁的,七十多的,拼命往外面跑。警卫都惊呆了,傻站在楼梯上瞪着眼睛,然后才清醒过来,试着抓这些从拘留室逃出来的人,大喊大叫让楼下关门。人实在太多了,大门关上之前,起码已经有一大半的人跑出去了。他们抓住了那些落在后面的,送回牢房里,我听说两个警卫被打晕,锁在休息室里,所有牢房都开着门。」
「有没有听说是谁做的?」中情局的情报官问。
「那天我们都提早下班了,只有第十四司和第二司留下来清点。第二天回去之后,司长召集所有人开了个会,警告大家不准谈论这件事,否则就当间谍罪处理。但我们心里都很好奇,你可以想像,不过没人敢开口聊这件事,你永远不能确定哪个同事负责向『楼上』报告你说的每一句话。我们互相监视,你明白吗,比如说我负责监视的是。」此处人名被涂黑了。
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,你没有看见闯入者,也没有听见关于他或者她的传言。」
「没有。抱歉。」
至于斯塔西。他们审问了那些未能逃脱的越狱者,得到的答案也并不比W小姐的更有帮助。那是个男人,越狱未遂的倒霉鬼们都同意这一点,看起来三十多岁,也许四十。深棕色头发,普通的衬衫,用皮背带固定长裤。不,脸上没有明显的伤疤,不,没留意眼睛什么颜色,不,他没有同伙,就是一个人。他开门进来,看一眼,继续开下一扇门,前后不到二十秒。
尽管当晚就统计出逃脱者的名单,斯塔西并没有大举追捕,更没有通知西德边防。斯塔西第十五司——邮局和媒体的驯兽师——比平常更用力地把脚踩在报纸和电台的脖子上,严格禁止报导这件事。这既是脸面问题,又是实际考量。他们没有人手同时缉捕所有越狱者,而且组织大搜捕意味着承认斯塔西内部出现了巨大纰漏,「赫尔曼先生」宁愿被火车碾成三段,也不愿意在俄罗斯和美国眼前承认这种羞辱。那扇厕所旁边的侧门悄悄用砖砌上了,所有雇员都必须从一个门进出,午餐时间不再允许自由进出,不准独自进食,也不准独自出去抽菸。
在东西柏林弯绕的边界上,检查站变多了,一夜之间翻倍,好像从水泥缝隙里长出来的丑陋真菌。暂时来说,边防军并不阻止东柏林居民到西边去,这不实际,那时候还有不少人白天在西柏林工作,傍晚返回东柏林家中。只是,以前你可以不带任何证件,直接跳上地铁到西边去,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。这种日子一去不回了,从现在开始,就算只是去街道另一头的西柏林商店买面粉,也需要出示身份证。
安德烈和莱纳手上没有可用的证件。前者的奥地利护照被六处收缴,逃出波恩的时候并没有取回,即使取回了也作用不大,那是一本已经暴露的护照;后者撕毁了东柏林身份证,那本伪造的西德护照也许能用,但斯塔西已经把他列为通缉犯,照片分发到每一个检查站里。安德烈选择躲在最危险,也是最安全的地方:斯塔西的鼻子底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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