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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抬软轿晃晃悠悠过了东安门,绕进承天门。午门前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,再不见任何洪水痕迹。他们从侧面的掖门进到紫禁城内,穿过空旷的三大殿工地,来到了乾清官南端的一处书房内。
太子尚未正式登基,不宜在正殿理政,暂时先在这里的书房处理诸项事务。海寿通报了一声,然后把于谦和吴定缘带进屋来。
朱瞻基正半靠在锦垫软榻上,他气色略虚,但精神还好,身着一袭衰服,只有右肩鼓鼓囊囊,应该是箭伤被重新包扎过。一个宦官举着一张图纸,在他面前指指点点。那宦官身材矮小,眉目与中原人迥异,正是阮安。朱瞻基看见他俩来了,面上一喜,对阮安说你先走吧。
阮安收起尺规,躬身告退。他离开时,主动朝吴定缘打了个招呼,一本正经地说:“京城之变的文书,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,你可以再查验一次。”他指了指榻边,那一尊小香炉压着几张纸,那是张泉托吴定缘转交的亲笔手书,阮安为人仔细,居然连包信笺的纸皮都保留下来,悉数上交。
阮安离开之后,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,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:“算了算了……”
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,一听这话,倏然又站起来了,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。于谦知道他的毛病,抬眼见朱瞻基没什么反应,才算放心。
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,让两人安稳坐下。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:“我说吴定缘,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,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?”
吴定缘垂下瘦削的面孔,看着地板上的石纹:“那会儿情况紧急,哪怕他要当太子,我也得答应。”
“你瞎许愿,人家可当真了。好家伙,这阮安打着交割文书的旗号跑过来,原来是为了要工程呢。说是我答应的,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,先修起九闸再说——朕没想到内官之中,还有这么耿直的人。”朱瞻基说到这里,笑着摇了摇头,“但他说的也有道理,若再来一次六月初那种洪雨之灾,朝廷颜面都要丢尽了,还是早点解决的好。”
他自从做了皇帝,说话语气都变了,比从前稳重,隐隐还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。于谦连忙道:“此事关乎民生,陛下圣明。”
朱瞻基斜倚着软榻,从手边奏牍里抽出一张金边纸,递给两人:“正好,翰林院还拟了几个年号,我还没顾上选呢,你们俩帮我看看?”
于谦有点激动,这可是一桩殊荣。他接过纸来,看到上头列了“太兴”“永延”“宣德……崇义”“至宁”“正统”等十几个名字。于谦还没研究明白,吴定缘已经往纸上一点:“我觉得这个好。”
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。其他两人连忙一看,他选的是“宣德”。朱瞻基问他为什么。吴定缘道:“这个笔画多点,自然是吉利的。”
朱瞻基示意宫女与海寿都离开书房,然后往锦榻上一瘫:“咱们现在能正常点讲话了。这几天你蔑篙子倒睡得舒坦,我可是累得要死。没想到当皇上这么麻烦!”
于谦吓了一跳:“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,传出去怎么得了!”
“我这不是把外人都撵走了吗?就咱们仨,还不能容我叫叫苦啊?”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两个黑眼袋,没好气地抱怨,“苏大夫呢?她怎么没一起来?”
于谦忙道:“她外出采药去了,说京城药铺人心狡诈,必须亲自验过才放心。”朱瞻基很是遗憾:“苏大夫真是医者仁心。你们瞧,她知道我为国事操劳,昨天还配了补神的汤药给我。太医院那群废物还不乐意,劝我别用民间野医,被我结结实实骂了一顿。”
榻边的小香炉旁,搁着几个黄纸扎起的小药包,细绳打得颇为精致。黄纸外皮满是印字,大概是从哪本旧书上拆下来的,但每个药包上头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,字体隽秀,是苏荆溪细心写下的配伍与煎法。
“要没有苏大夫这方子撑着我只怕早累趴下了。唉,她还有自己的大仇未报,我这几天事情太多,都还没抽出时间来关注,实在不好意思见她。”
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:“年号还算是小事。你们瞧瞧,京城洪灾得善后,汉王的党羽得查,南京的局面得安抚,山东驻军得笼络,先皇的谥号和庙号、我母后的徽号得议,先皇的梓宫现在运到天寿山了,可还没地方搁呢。还有废漕河、迁都两件大事要议,简直没完没了。”
“陛下莫急,治大国如烹小鲜,不可操切,循序渐进便是。”
朱瞻基捧着奏牍,很是感慨:“说来也怪。父皇也罢,东宫师傅也罢,原来也讲过这些东西,可我总觉得隔层纱。这十五天沿着漕河走了一圈,再回过头看这些奏牍,忽然便觉得清澈通透,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。红姨、白龙挂、汪极、郑显悌、孔十八、靳荣、狻猊公子、昨叶何、梁兴甫,就好像被运河一根线全牵扯了起来,朕怎么批阅,他们什么反应,历历在目,全局都跟着鲜活了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啊。”
于谦老大怀慰:“陛下能有此感悟,实乃国家之幸、黎民之福!”
朱瞻基道:“现在回过头想,朕当太子时,确实有点糊涂,这些事是真不明白。怪不得人家老说望之不似人君。”于谦吓得赶紧要解释,天子笑着摆摆手:“朕现在才明白,没本事的人,才会在乎这种刻薄话;你若是真弄明白,就不在乎了。”
不知不觉,朱瞻基又把“我”换成“朕”了。
“对了,说起昨叶何与梁兴甫,这白莲教的事,也得处置一下。你们俩有什么意见没?”
在他看来,白莲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,但前期勾结汉王,在南京作乱,尤其是还炸毁了自己的龙船与无数官员,这等罪责是无论如何都赦不了的。何况朱瞻基在济南和京城也看出来了,白莲教潜藏在民众中的力量,委实可怕。
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,尤其是了解了白莲教众的动机,朱瞻基一时有些犹豫。
“臣以为,白莲之兴衰,不决之于佛母,实决之于陛下。天子圣明,百姓衣食无忧,谁去做白莲信众?”于谦慨然回答。
朱瞻基一脸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”的表情,又看向吴定缘,后者却一言不发。朱瞻基换了个倚靠的姿势:“从南京到京城这十五天,你是立了保驾大功的。朕一直在想该怎么赏,可总也想不出。这次叫你过来,就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。”
于谦先是暗暗欣喜,复又担忧。皇上既然让吴定缘尽管开口,这赏赐不会小;忧的是,就怕那家伙把持不住,狮子大开口,万一超出皇上预计,大家会很尴尬。
“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,外加一袋合浦珍珠。”吴定缘一点没犹豫。
朱瞻基哈哈大笑起来,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,南京、瓜洲、淮安、济南,无不令人感怀莫名……可他很快发现,吴定缘似乎不像开玩笑,不由得诧异道:“你真打算只要这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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