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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啧,你老兄也太多心了。白莲教和白莲教可不一样,有的拜佛母,有的拜弥勒,有的是金禅宗,有的是净空派,老百姓都叫白莲教,其实完全不是一码事。”
“那几个人说的,正是拜佛母的,要不我怎么着急来报官呢?”
一听这话,方笃脸色瞬间变了。
“佛母”这个词,在大明官场可是个绝对的禁忌。永乐十八年,山东蒲台县出了一个叫唐赛儿的村妇自称“白莲佛母”,聚起了数万信徒起事,横扫十几个州县。朝廷先后派了数拨大军讨伐,才勉强镇压下去,唐赛儿却始终没有落网。
从此之后,各地州县时常会传出消息,说当地有佛母现身,搞得地方官员如临大敌。淮安这地方就在山东南边,民间崇信白莲教的风气也很兴盛。若真有佛母过来,只怕风浪会不小。
“廷益说的可是真的?”
“如有半句虚言,甘受律法处置。”
方笃背着手在厅里转了几圈。按道理说,镇压邪教这事该归淮安府管,可淮安这地方一大半产业都与漕运相关。佛母要搞什么事,一定会波及漕运总兵衙门,他这个刑部分司,首当其冲。与其等事后擦屁股,不如防患于未然。方笃也是个勇于任事的人,一拍桌子,对于谦道:“我这就去永安营调兵,廷益你随我来!”
于谦跟着方笃离开分司,心中忐忑。永安营调去五坝,固然可以把白莲教的势力冲垮,但也可能会影响到太子。这一步不得不走的险棋,到底结果如何,他委实不知。
“希望皇天庇佑,太子平安无事。”于谦暗暗祝祷。
据说,人从高处跌落时,脑袋会飞速运转,短短一瞬可以转过无数念头。不过,此时朱瞻基向下掉落时,没有别的念头,只有一阵阵的苦笑。
这是第几次掉入水中了?
朱家的皇帝们,哪个像他这么倒霉,以掉入水中结束一生?
但往好的方面想,他的咽喉不再承受痛楚,呼吸也不再艰涩,那一只钳住自己的大手,终于松弛开来……砰!
一阵剧痛打断了朱瞻基的遐想,他惊讶地感觉到,自己的背部撞到一处坚硬的干燥地面,这不是落在水底的感觉,他有经验。
太子努力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,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是在一条船上,刚才背部撞击的是前部木质甲板。从人字桅与方触轮廓来看,这应该是一条标准的四百料漕船。朱瞻基摇晃着身子从甲板上站起来,眼前展现出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。
原来这条漕船并不是平浮在河中,而是爬在一处圆拱长坝的半腰处。前半截的首柱高挺向上,后半截船尾还在运河水下,整个船身微微上斜,像极了一条要上岸的摩伽罗大鱼。在这头巨兽的躯体两侧,有八根粗大的索缆牢牢地扣住曳孔。这八根索缆分作四组,分别系于大坝两侧的四根将军柱上。柱上有连接索缆的盘木,下置石窝,窝中有两根转轴巨木,巨木上又插着八根关木,构成了四个巨大的绞盘。
每一个绞盘的周围,都有十几人在费力地推动关木。伴随着嘎啦嘎啦的摩擦声,绞盘缓缓地转动着,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滑车、拐钩与棘轮传动,把力量传给那八根粗大的索缆,拖曳着这条漕船缓缓朝上挪动。
在运河两侧的河槽边,此时还站着数百个衣衫褴褛的纤工。他们每人肩上都拽着一根纤绳,配合着绞盘一起用力。纤绳密如蛛网,牢牢系在船舷两侧,无不绷直。偌大的一条重舟,居然就这样靠着人力离开水面,朝坝顶滑升而去。
几十盏灯笼在河岸高高挑起,驱散了些许模糊。巨兽从雾气中徐徐浮出黑水,四周索缆纵横,这是何等壮观的一幅画面。虽然身陷险境,可朱瞻基还是在一瞬间被它所吸引。先前他听于谦讲述盘坝,只是听个新鲜,直到亲眼所见,才见识到真正的盘坝现场。
不过,朱瞻基并没有余暇过多欣赏,因为他能落在甲板上,梁兴甫同样可以。
于谦说过,漕船盘坝时,要把所有货物都卸空,包括操船人员。也就是说,现在这条空船上,只有他们四个人。他抬起头去,看到吴定缘站在略略倾斜的船尾,与那个噩梦般的高大身影斗成一团。
绞盘工和纤夫所处的位置都比礼字坝要低,他们只管埋头拖曳,并不知道船上多了四个人。“蔑篙子”虽战力不及梁兴甫,但船身不断在移动,甲板越发倾斜,让梁兴甫的动作也受到了限制。
朱瞻基左右看了一眼,看到在桅杆的基座旁,不知哪个船工插了一把短斧。他拔出斧子,拔腿冲过去要帮忙,可动作骤然又停住了。
他看到苏荆溪躺倒在肋板旁边,鲜血流过宽额,生死不知。刚才坍塌之时,她的位置最靠近塌点,大概是运气太差,落到船上时一头撞到了肋板上头。朱瞻基俯身把她抬起来,左右为难,不知是该先救她,还是先去帮吴定缘。
苏荆溪勉强睁开眼睛,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,口中喃喃。朱瞻基把头凑过去,才勉强听清楚,她说的是“换手、换手”。
太子的箭伤在右肩,刚才他情急之下,还是用惯用的右手拿起短斧。苏荆溪的意思是让他换一只手,避免伤势恶化。这种时候,居然还惦记着,朱瞻基一瞬间感动至极,大声道:“我定不负你!”
说完,他把苏荆溪搀扶到桅杆旁,然后换手拎起斧头,朝梁兴甫冲去。此时先诛首恶,否则谁也活不了。
漕船在船尾位置有一处后舱,平时供船工休息之用,舱顶方正。吴定缘和梁兴甫正站在舱顶方寸之地,拼死相搏。这时朱瞻基突然加入战团,虽然劣势未变,但多少让梁兴甫多了一重麻烦。
要知道,漕船盘坝并非一路平滑爬升。人力有穷时,无论是绞盘还是纤夫,都不可能一气不停地把船拽上坝去,只能拽一段,停下来,调整一下索缆与纤绳,再拽一段。
这让搏斗变得颇有些滑稽,他们三人站在倾斜的方舱顶部,一半精力倒放在如何保持平衡上。往往要先等漕船停住,才能迅速过上几招,船身一动,立刻后退,以避免跌倒。这时断时续的搏斗方式,让这两只绝境中的老鼠,也能与老猫有相抗之力。
可惜的是,相抗并不代表胜势。梁兴甫面无表情,一招一招地抵挡着两个人的疯狂攻势,只有嘴角偶尔微抬,似乎很享受这种困兽的反抗。吴定缘的狠辣,朱瞻基的蛮横,在他眼里都是些幼稚的举动,除了延缓必死的结局,没有任何意义。
吴定缘的拳头又一次袭过来,这一次的角度有些诡异,是从左边腋窝处上挑。梁兴甫手掌一横,挡住了去路。这时朱瞻基的斧子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劈下来,这是声东击西之术!梁兴甫仿佛背后长了眼睛,肩颈迅速一抖,竟用肌肉把斧子给挤住了,斧刃只是破开了一点皮,便无法继续深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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