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求岳笑道:“别闹别闹,儿子看着呢。”
松鼠从笼子缝里歪着脑袋瞅他俩。
这一会儿是午后难得的安静时光,工厂里也歇午,唯有周裕和丁广雄带着几个工头,趁中午这会儿验货点账。求岳拿一张潮掉的报纸,装模作样地看,把头歪在露生的胳膊上,袖子挽起来了,正好一亲芳泽,滑溜溜的像豆腐。
露生见他流氓德行,又要硬捏着规矩,心里好笑,放下袖子,也坐下来抄账,口里道:“你这头发渐渐地又长了,刺啦啦的都是硬毛,擦得我胳膊生疼。”
求岳笑道:“我其他地方更硬。”
露生不理他。求岳奸笑一阵,自己腆着脸又看报纸,忽然见报上极大的头条,一张日军耀武扬威的照片,旁边写《植田师团长下最终通牒,劝螳臂莫要挡车》。
底下还有铁锚毛巾做的一个大广告,全用黑白的旭日旗围着,照片里几个艺伎举着毛巾,一边儿摆成s形一边儿摆成b形,真特么货真价实的傻逼。
求岳看得刺眼刺心,揉了报纸恼火道:“这谁拿来的报纸,又欠踹了吧?”
露生低头写着账,听他忽然动怒,不免搁笔抬头,拿过报纸一看,脸也红了,慌忙站起来:“是我不当心,刚掐花的时候没有东西裹,我叫珊瑚到柴房里寻个废纸来包着,谁知拿来了这个。”
求岳拉他坐下:“不是你的错。句容三十八线的鬼地方,也有这种报纸进来,可见外面漫天遍地都是这种新闻。”
露生把报纸又看了一遍:“这是那天珊瑚跟着买菜,说码头上不要钱地发这个,她觉得可以擦屁股,扛了一沓子回来了。”
干得好,疯子都知道这玩意儿只配擦屁股。
露生愧极了,嗫嚅着团了报纸:“其实这两天买来的报纸,多是这样的新闻,就是咱们自己报自己,也都是坏消息多、好消息少,原本不想叫你看见……又惹你生一场气。”
求岳把他拉到怀里,摸摸他的脸:“别哭别哭,说了不是你的错,珊瑚个小蠢比也看不懂这些。”他沉吟片刻:“我叫你帮我找的记者,没人愿意来吗?”
露生擦了眼泪:“只有上次答应我的那个李记者,说最近得空就来,前两天电话里还说回到南京了,不知哪天才能过来。”他见求岳仿佛焦急的样子:“要么我再电话催一催?”
金求岳所期望的李记者,说19号上午到。原本约在码头接人,左看右看,鬼影都没有,全是本地人在卖菜卖鱼。求岳只当这些记者架子大,估计是中午蹭着饭点来,叫露生回家先去预备午饭,自己往厂里来干活。
这两天厂里工作热情还是蛮高涨的,纱布出过两千件了,按这个进度,也许八|九天就能做完。只是突逢冷雨,给装仓额外加了一道手续。之前都是推到仓库再打包,现在要拿油布盖着进仓的大车,免得雨把纱布淋潮了。原本短工就不够,现在更缺,金总干脆自己撸袖子上阵,帮忙在旁边点数推车。
到了厂里,仍然是熙熙攘攘,只有一个不认识的人,上蹿下跳地跑来跑去。个子不高,穿一身麂皮的短西装,戴个巴拿马草帽,手里拿着烟斗。一会儿在织机上乱看,一会儿又缠着搬仓的工人,跟屁虫一样。
金总看见他手里的烟斗,又惊又怒,大喊一声:“厂里不能抽烟!”
那人没听见,把烟斗往屁股后面一插,揪着个搬仓的工人,不知在问什么。求岳心想周裕和丁壮壮人呢?吃屎去了吗?自己阔步赶过去,伸手拽过那人:“哪来的傻逼?我他妈说了厂里不能抽烟!”
那人被他扯得一个趔趄,帽子掉了,露出乌光水滑的一个发髻,水晶发针绾着,脸转过来,原来是个女孩子,脖子上挂了极娇小的一个莱卡相机。她不慌不忙地按住相机,上下打量求岳:“我没有抽烟,烟斗没有点。您是哪位?”
我是哪位?我他妈还要问你是谁呢!求岳看看她的相机,心里有些猜到,说话也客气了:“我是安龙的厂长,金求岳。”
女记者灿烂地一笑,捡起帽子戴好,方朝求岳伸出手:“《救国日报》,新闻社会部主任,李耀希。”
这就是露生请来的李记者了。
周裕听说少爷来了,从楼上出纳屋里跑过来,一面解释:“李记者早上就到了,说是白小爷请来的,也不叫我们往家通传,说要在这里搞什么‘先行采访’。”他往求岳耳边悄悄道:“我叫丁老大门口看着呢,刚电话去家里好几个,小爷说您在码头,估计这会儿带人找您去了。”
求岳笑起来,原来是这样,这年代没有手机,还不知露生在家里怎么着急呢。
他笑着吩咐周裕:“让你小爷不用来了,码头过来还要绕路,回家多弄两个好菜,中午请李记者吃饭。”
李小姐在一旁笑道:“不用客气了,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。”她环顾厂区,又端起手里的相机,“您这个新闻实在太大,我不能确定真假,所以先来实地勘察一下,如有冒犯,还请金厂长多多见谅。”
求岳见她俊眼修眉,双眸若星,虽然是女儿身,言语神态都有点男人的豪爽,放21世纪估计就是蕾丝铁t,心里觉得这记者挺好玩的,是个铁娘子,搓搓手笑道:“那你现在还需要采访什么?”
李小姐摸摸烟斗:“我憋了半天了,只想抽烟,现在只需要采访金厂长您本人,求您给我指个能抽烟的地方。”
两人一齐大笑起来,原来都是老烟枪,求岳摸出纸烟:“走走走,我带你去我们专用的吸烟点!”
吸烟点就是厂房后面的小水沟,隔着一块乱菜田,平时工人在这里种点葱蒜,这时候只有几根拔剩的老葱扎在地里。这里临水隔田,抽烟安全。李小姐跟着求岳一路过来,又看见工人们吃饭如打仗,放下饭盒,单有一个人用麻袋兜着饭盒一起去洗,其他人火急火燎地又上工,李小姐颔首道:“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干劲的厂子,很难得,大家都能为抗日救亡竭尽全力。”
求岳笑道:“这话说得就有点假大空了,李小姐,你这个采访水平我心里很害怕啊。”
李小姐噗一声笑了:“您把我请到句容来,难道不许我在采访上打个心理战?当然是金厂长管理有方。”
求岳给她递过纸烟,李小姐摇摇头:“我喜欢美洲烟草,用烟斗抽才够烈,纸烟淡淡的,一点味道都没有。”她燃起烟斗,两人在田埂上坐下,李小姐掏出速记本道:“所以我很好奇,如此管理有方的金厂长,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捐献呢?我听说你的厂子刚刚经历退股,现在正是困难时刻。”
“谁告诉你我现在困难?”
李小姐笑道:“你们的小工人说的,说实话,他长得很像电影明星呢,像袁牧之。”
金总不知道袁牧之是谁,只是听李小姐如此一说,想起刚才是钟小四在旁边满脸通红地站着。李记者果然眼力很毒,逮了个安龙厂最傻的纯情少年,大概也不用自己说了,钟傻子肯定是有什么说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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