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席泠握住官帽椅圆滑的云纹角,额心紧蹙半晌,又渐渐展开,“依下官愚见,倒是可以放出风声,林大人此番回南京,是为了查账面上十万石的亏空。先乱一乱他们的阵脚,再从这元澜身上找个口子下手。”
林戴文此刻方另眼看他,噙着一丝意外之笑,“这个法子好,虽然不能打草惊蛇,可让蛇提着心,又放不下利,才是个好法子。”
说着,慢悠悠拔起身,往堂后踱步而去,“元澜的事情,席大人去办吧;仇家,还请两位何大人盯着;至于云侍郎,我这里刚到南京,于情于理,总要去拜会拜会他。”
这就算正儿八经给了席泠立功升官一席之地了,可席泠目送其闲散的背影,总觉不踏实。他能警觉,林戴文的心绝不似他的姿态淡泊翛然。
走出别馆,迎面正是秦淮河上游,沿途车马阗咽,商户云集,密叶巢莺,晴光浩渺。何盏与席泠并肩步行归家,一路下行。
俄延半日,何盏一手拨开眼前嬛嬛柳丝,对席泠笑笑,“据碎云所查访的结果,陶家果然是替仇通判销粮?”
席泠会其意思,把他肩膀拍一拍,“陶家在里头只拿一成利,一成利虽也不少,可陶知行是南京数一数二的富商,我看他倒不至于是为了这点钱违犯国法,大约是受了仇家的牵制。不要惊慌,就算案子审下来,也不过罚他些银子罢了,扯不到人命。”
眺望波光,澄鲜如镜,何盏自问为国为民,当无愧于心,可对绿蟾,他是有愧的,“我只怕拙荆日后晓得我暗里查她父亲,与我生气。她自幼没了母亲,陶知行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,她待陶知行,也是一片孝女之心。往后恐怕会怪罪我。”
柳丝里的晴光落在席泠眼里,像水底埋的金子,闪烁着冷冰冰的光。他睐目何盏,有时候,何其羡慕他从未变改过的赤忱,但他清楚,在官场,人与人的交往是个漩涡,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。
他只好宽慰,“尊夫人读书识礼,父亲犯法,丈夫不过秉公执法,她总会体谅的。”
何盏心里却有些缥缈之感,在他身后,似乎暗涌滔天。秦淮河的浪哗啦啦拍打船舸,没放过每一艘来往商船画舫,他也不过深处这世间贪欲的洪流,难以抽身。
而席泠却只能深陷。等到杏梢半笼新月,他独坐榻上,柏仲那张明察秋毫的笑颜如浪浮现,以及他那些警心之言:
“林戴文得皇上宠信多年,绝不单凭一点经国之才,还得靠他为人处世。南北直隶,南京是个漩涡,北京是个比南京是个更凶猛的漩涡。天子脚下,权势中心,内阁、六部、三法司、司礼监……哪个是省油的灯?要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混出个名堂,走到皇上跟前,仅凭一身才学,能行么?”
“碎云,你别忘了,天底下有才之人,并非只他一个,也并不只你一个。有才又有人护着,方能走得长远。可别人,又凭什么护着你?难道真凭你是个可造之才?就算你真是个经天纬地之才,与他们又有何干?这世上,人与人之间的来往,一向只谈个‘利’字。”
柏仲蔑笑的眼像炕桌上明灭的烛火,嘲讽地挤着。他也嘲弄地自笑一下,将写满字的纸张搁在手边。那些未雨绸缪的纸张摞得一日比一日厚了,铺开来,必定是条长长远远回不了头的路。
回不了头,就走到底吧。他折朽而笑,抬眼间,箫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帘底下,穿着水青的掩襟长衫,规规矩矩的,连妆也未卸,却散着长长的乌发,秾艳的玫瑰香席泠老远就闻到。
他搁下笔,朝她招手,“怎的还没睡?”
箫娘睡不着,日夜自苦自恼地期盼,到底该不该在没有他任何由衷心里话的情况下,就妥协给他?自做斗争好几天,他却倏地忙起来,平日午晌就归家,近日却不到日落不见影。
愈发叫她心里没着没落,她是了解男人的,没有扎扎实实的关系,情分不过是一缕青烟。她要成为他的责任,他肩上妥实的担子,就得连人带心都押上去。
事到如今,她心里已经有他了,就不再有别的路可走。“赌”一把吧,她对自己说。然后眼含春怨,如烟如雾的湘裙款动,在对面坐下。
席泠认真凝望她一瞬,又想起柏仲的话来。人与人之间的来往,一向只谈个“利”字吗?
未来是个风眼,他眼前就站在这巨大的风眼前,他不知道卷进去,能不能长久带给她利益,免不得有些灰心。箫娘见他又发闷,挪灯将他照一照,“你在愁什么呢,我在那屋里都听见你叹气了。”
席泠欹在窗畔,把槛窗推开,斜着眼睨她,“公务上的事情。”
“是为仇家?”
灯影跳了跳,箫娘从容地扭头拿来绢丝罩笼上。微弱的一簇火苗变成软软的一圈光,晕着席泠一点惊骇,“你晓得?”
“你常与何小官人院中说话,模模糊糊听见你们议论过仇家。他们家,是牵扯上哪样了不得的官司了么?”
席泠端起脑袋,将一条胳膊搭在窗台,饶有兴致地睇她,“怎的,有些为仇九晋担心?”
箫娘随手拣了只笔洗里洗干净的笔朝他掷去,“你哪只眼见我为他担心了?!”
笔尖的清水渐在席泠脸上,他抬手抹一把,行容里有些目中无人的高傲,“既不是为他担心,我就好告诉你了,仇家不值当我愁什么,我愁的是新到南京的江南巡抚。”
箫娘晓得,这是个大官,连连咂舌惊叹,“你连江南巡抚都攀上了?那咱们家岂不是就要飞黄腾达了?!”
“攀”这个字眼或许不大中听,席泠眼色冷了冷,失了个颓废的笑,“别急着高兴,人家让不让我攀还不晓得。”
一笑,就迷了箫娘的神魂,她由墙根与炕桌的缝隙里爬过去。席泠放下一条膝,打开怀抱自然而然地拥她在怀里,撩起她一缕发在鼻下嗅一嗅,“你洗了头发?好香。夜里不要洗头,落下头风怎么好?”
她像没骨头似地伏在他胸膛里,仰着脸十分满足,“我就是等着头发晾干才没睡。不想你在这里愁公事呢。你这椿事情,我在行!奉承人,无非就两点,一是人情,二是银子,总有一样是他要的。”
席泠垂望她这副笑脸,说着恶俗的话,却是满眼的坦诚与天真。他正是被她这点复杂的特质吸引,着手点了点她的鼻尖,“说到根上了,可也过于简单。人与人是不同的,有的人有一样就满足,有的人什么都想要。你头脑总这样简单,往前给人做丫头,肯定没少吃亏。”
“谁说的?”箫娘故意作得娇滴滴的模样,撅着嘴,借着这一点不服气的形态,凑到他下颌底下,实则是个讨吻的形态,“家宅里的事情不似你们官场,可比你们还芜杂呢。你们左不过是争名逐利,可家中除了争名逐利,还有许多理不清的情谊在里头。”
席泠聚眉想一想,认真点头,指腹把她微鼓起的腮刮一刮,“说得不错,你还是聪明伶俐的。”
这种“认同”里带着点逗弄。箫娘翻了个眼皮,把自己半散的头发绞一束在指间,缠成妩媚的情丝,“我过几日要往仇家去,绿蟾邀我陪她去瞧她妹子,听说她妹子病了。”
“辛家的小姐?”
“是嚜,听说她得了疯症。”箫娘离了他胸怀几寸,目光含着隐隐的别意,“你晓不晓得她为什么病的?”
席泠哪里得知?只是她这眼色,似月下银光粼粼的湖面,一浪一浪地朝濡湿的草岸温柔拍去。他猜着了些意思,一把兜揽回她的腰,眼悬在她的脸上,潮热地,一寸一寸地细看,“你说来我听听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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